为无序辩护

日期:2025-12-28 16:57:33 / 人气:5



人类喜爱规律,追求可预测性。但就像宇宙演化离不开熵一样,我们需要无序才能繁荣。

——ALAN LIGHTMAN,《形而上学》

一、曼陀罗的启示:有序与无序的共生之舞

在印度南嘉寺,佛教僧侣们践行着一种充满悖论的仪式:创作直径达三米的彩色沙画曼陀罗。这幅巨作需数周光阴打磨,僧侣们身着橘袍,跪地弓身,用金属小瓶细细喷洒彩沙,一颗、两颗,精准落入粉笔勾勒的区域,古老图案在指尖缓缓成形。当最后一粒沙落定,经声轻诵,片刻停留后,僧侣们会在五分钟内将这幅心血之作彻底抹去。

虽未亲见这场仪式,却在东南亚的游历中偶遇过诸多曼陀罗。在佛教语境里,它的创造与毁灭,正是尘世无常的具象隐喻。这让我不由得深思:有序与无序,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,而是潜藏在世界核心的玄妙共生体。无序并非混乱的代名词,它不仅存在于大自然,更像是滋养万物生长的养料——植物的抽枝散叶、星辰的轨迹变迁、生命的诞生演化,甚至时间的流逝方向,都离不开无序的馈赠。

我们早已将无序与随机性、新奇性、自发性、自由意志绑定,仿佛这些特质自带超自然的光芒;而有序则对应着系统、规律、理性与可预测性,构建起人类认知世界的基石。二者的关系,不像黄昏与黎明那般泾渭分明,却在彼此的张力中,衍生出世间所有的精彩。

现代美学早已印证了这种共生的吸引力。人类本能地偏爱对称与规律,却又渴望一丝打破平衡的不对称。英国艺术史家恩斯特·贡布里希在《秩序感》中写道:“愉悦感总是介于乏味和困惑两者之间。”绝对的有序会沦为单调,彻底的无序则让人茫然,唯有二者的平衡,才能触动我们的审美神经。妻子作为画家,总爱在画布一角抹上一道突兀的色彩,正是用无序的笔触打破规整,让作品更具生命力。我们追寻的视觉甜点,从来都在可预测性与陌生感的夹缝之中。

人类对有序与无序的态度,本就充满矛盾。我们敬畏原则与规律,探求事物的因果逻辑,执着于可预测的未来;可总有瞬间,我们又沉醉于自发性的狂喜,迷恋不可预测的新奇,向往不受束缚的自由。我们沉醉于西方古典音乐的严谨结构,也痴迷爵士乐随性的急奏与即兴韵律;惊叹于雪花的完美对称,也沉醉于云朵变幻莫测的形态;欣赏纯种动物的规整特质,也赞叹混血儿独有的惊艳;敬重循规蹈矩的正直者,也颂扬打破陈规的叛逆者。我们是矛盾的生灵,而我们身处的宇宙,亦如此。

科学与艺术的对立,更将这种创造性张力展现得淋漓尽致。公元前250年,阿基米德提出浮力原理,用精准的量化规律预示了科学时代的到来——这份理性与有序,是人类探索自然的坚实脚步。而两个世纪前,苏格拉底却颂扬疯癫的创造力:“与疯人相较,理智的人永远无法望其项背。”创造力从来不是有序的产物,它根植于标新立异的惊奇,源于心理学家所说的发散性思维——以自发、无序的方式探索无限可能。法国数学家庞加莱曾坦言,他的数学发现,正是在发散思维与聚合思维(逻辑有序的解决路径)的切换中酝酿而生。有序搭建框架,无序填充灵魂,二者协同,才点燃了创造力的火花。

二、熵增定律:无序是宇宙运动的底色

苏格拉底颂扬疯癫创造力后的两千年,无人能说清无序在自然中的核心角色,直到德国物理学家鲁道夫·克劳修斯的出现。这位受教士父亲影响、一生秉持真诚与精确的理论物理学家,用纸笔写下了改变人类认知的伟大论文《论热的动力》。1850年,他在文中首次阐明:物理世界的一切变化,都与从有序到无序的必然运动息息相关。没有无序的潜能,宇宙便会陷入永恒的静止,如同整齐排列的多米诺骨牌,永远不会倒下;如同锁在保险箱里的曼陀罗,永远不会迎来被抹去的时刻。

克劳修斯在后续论文中,创造了“熵”这一术语,用以量化无序的程度。这个源自希腊语“转变”的词汇,将无序与宇宙的运动、变化牢牢绑定——无序越多,熵值越高。他在论文结尾留下两句震撼后世的结论:“宇宙的能量是恒定的。宇宙的熵趋向于最大值。”有序终将屈服于无序,熵增是不可逆转的必然,而正是这份必然,推动着世界运转。干净的房间终将蒙尘,宏伟的庙宇终将坍塌,衰老的骨骼终将脆弱,恒星终将燃尽热能——可在这无序蔓延的过程中,恒星为行星带来温暖与生命,尘埃孕育出新生的可能。无序的无情增长,恰恰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养料。

甚至时间的方向,也由熵增决定。想象一只高脚杯从桌面坠落、摔碎在地,这是有序向无序的自然转变,符合我们对时间的认知;可若看到碎玻璃自动聚拢、拼合,跃回桌面,我们定会判定画面是倒放的。因为时间的流逝,本质上就是无序不断增加的过程。没有熵增带来的变化,我们无法分辨此刻与彼刻,宇宙会沦为一张永恒静止的照片,没有飞鸟,没有落叶,没有呼吸,更没有生命。

无序,更是解答“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”这一终极命题的钥匙。这个困扰物理学家与哲学家的问题,藏在粒子与反粒子的不对称之中。每一个亚原子粒子都有对应的反粒子,二者相遇便会湮灭,化为纯粹能量。若宇宙诞生之初,粒子与反粒子数量相等,如今的世界便只剩能量,没有恒星、植物与人类。1964年的实验终于揭开谜底:粒子与反粒子的行为存在细微不对称,宇宙创生时二者数量不均,大批湮灭后,剩余的粒子构成了如今的万物。这份无序的不对称,正是生命存在的前提。

三、生命肌理:无序是演化的隐形推手

无序不仅藏在宇宙的宏观规律里,更渗透在生命的深层肌理中。基因的“洗牌”便是最典型的例证——基因突变、病毒介导的基因转移,这些随机过程让生物体突破固定设计,尝试无数种生存可能。没有这份无序的“轮盘赌”,生物便会被死板的基因束缚,无法适应环境变化,地球的生物多样性也会沦为空谈。

扩散现象,是无序在生物学中的另一重体现。原子与分子的随机碰撞,会将不均匀的物质或能量“抹平”——就像浴缸里的热水与冷水最终混合均匀,无需消耗能量,却能增加无序,引发转变。这份无序的碰撞,更是生命运转的关键:肺部的高浓度氧气,在分子随机碰撞的作用下,扩散到含氧量低的血液中,为体细胞输送生机;神经元间的电信号,源于钠、钾离子的随机“洗牌”与浓度平衡,正是这些微观的无序运动,构成了身体交流的有序机制。讽刺却又奇妙的是,个体原子的横冲直撞,最终催生了生命活动的精准有序。

人类对有序与无序的双重渴望,早已刻在演化的基因里。从生存角度而言,有序意味着可预测性——知道猎物何时出现、庄稼何时播种,才能安稳立足;而无序带来的新奇与惊喜,能让我们应对突发变化——比如遭遇从未见过的危险,或是发现新的狩猎场所。这种双重需求,或许正是祖先们赖以生存的适应性优势。

新加坡国立大学的研究为这份推测提供了佐证:研究者发现了“漫游癖基因”DRD4-7R,约20%的人携带这种基因,他们更偏爱探索与冒险。对部落而言,大部分人循规蹈矩、守护家园,一小部分人追逐未知、开拓疆土,这种有序与无序的平衡,正是族群延续的保障。正如研究者理查德·保罗·爱波斯坦所说,携带该基因的人更倾向于风险投资,而冒险精神,本就是人类突破局限的核心动力。当然,冒险与新奇偏好并非单一基因所能决定,更多是一组基因协同作用的结果,但这足以说明:无序的渴望,早已融入我们的生命密码。

既然有序与无序对人类同等重要,我们便该反思西方思维中根深蒂固的二分法——将事物划分为极端对立的两极,还附加了价值判断:高产优于懒惰,理性优于非理性,光明优于黑暗。或许我们更该像尼尔斯·玻尔所说,“一个深奥真理的对立面也是真理”;像中国古人那样,用“阴阳”视角看待世界——阴与阳相互纠缠、不可分割,彼此蕴含着对方的特质,和谐共生,无分主次。西方的二分法能简化世界,却无法触及本质的复杂;唯有接纳矛盾,才能在更高维度找到平衡与和谐。宇宙既歌唱有序,也歌唱无序,这便是它的真相。

四、终章:在矛盾中拥抱生命的完整

行文至此,耳畔回响着安东·布鲁克纳的《第九交响曲》。这首创作于1887年的作品,开场是有序铺展的主题,第二乐章的谐谑曲暗藏着黑暗的秘密,第三乐章的慢板则在和谐与刺耳间反复切换——连绵的悦耳弦乐后,是雷鸣般的粗粝号声,撞击声如浪潮拍岸,而后归于寂静,弦乐再度渐起,循环往复,直至终章。

我忽然明白,若没有刺耳的不和谐,和谐的段落便不会那般动人;若没有黑暗的映衬,光明便失去了温暖的意义;若没有无序的对照,有序便沦为冰冷的框架。布鲁克纳的音乐是如此,生命亦是如此。我们不过是宇宙巧合的产物——细胞在随机碰撞中凝聚,基因在无序洗牌中演化,在有序与无序的交织里,诞生了这不可思议的生命。

不必畏惧无序,也无需执着于有序。接纳这份必然的矛盾,在规律中扎根,在未知中生长,方能拥抱生命的完整与宇宙的丰盈。毕竟,正是无序的存在,让有序有了意义;正是变化的不可预测,让每一个当下都充满了值得期待的可能。

作者:耀世娱乐注册登录官网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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